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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日常】0118

【三日鹤】永不枯竭之壶(九十九夜谈外传其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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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 正文背景补充,鹤丸的过去与“神明”三日月




外传其一 「永不枯竭之壶」


这是一处山野的神社,正值盛夏时节的夜晚,故而草长木生,萤火纷飞。

星河如夜幕悬挂,通向神社的幽静小道中,拨开密林树叶,可见行人提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,缓步走向神社正门的鸟居。

林间传来低声呢喃,若仔细视听,便知那长龙般的人流分明是些非人之物。它们似人,穿着怪异的衣物,以动物的图腾或者鬼怪的面具罩在脸上,身体有些矮小畸形、有些高大魁梧。

它们走到鸟居前,将长明灯放下,那灯化作一团磷火,飘入道旁的石灯笼,火焰砰地蓬勃燃烧。它们再整理面具与衣裳,由鸟居迈入神社,去往中庭。

神社内种植许多银杏,还未到金秋,因此显得郁郁葱葱。有许多衣裳艳丽的妖怪坐在枝头,以萤火点缀,也算得上是一副悦人心动的美景。

庭院中有一俊美男人,穿蓝纹狩衣,沐浴月华,吹奏来自宫廷的雅乐。妖怪们安静地聚到他身旁,就如众星拱月那般拥护他,它们发出人类无法理解的声音,竟能与雅乐互相呼应,形成美妙的声乐。

男人使用的乐器是龙笛,漆黑的笛身以金龙纹盘绕。在他吹奏时,神社上方有飞龙虚影盘旋,腾空时留下一声清啸龙吟,唤醒沉睡的山谷。

妖怪们享用他的雅乐,无论是被瘴气侵蚀的身体、魔堕的心灵,皆被一一治愈,神社的夜晚属于妖怪,而白日则是属于人类。

男人每日夜里吹奏三次雅乐后,妖怪们就与他拜别离去,它们离开神社,在鸟居外的石灯笼处取回长明灯,回去自己的属地,它们遵守神社与人类的规矩,长久以来相安无事。

因神社平日本就没有巫女或者其他神职人员就任,偶尔会有夜晚入山采药的药农与偷猎的猎人撞见这一怪诞的盛典,故而也只认为是居住于神社的神明显圣,借此地开设宴会,他们会朝神社方向跪拜祈求平安,活动时避开此处。

神社的白日,香火袅袅升起,山野的村庄居民会携带贡品与铜钱前来神社祈愿,他们大多是祈求平安与仕途。神社的神明没有名字,祂会听取所有人的愿望,实现被定义为善的愿望,祂无所不能。

这一日,山野间飘着缠绵细雨,妖怪们以巨大荷叶做伞,游走在山间。这样的日子,很少有人类会来拜访神社,但今日不同,来的是并非住在此处的人类。

以外貌来看,是个落魄的可怜武士,他头发凌乱,黑衣上不少血迹,腰间有银雪太刀,一瘸一拐地倒在神社前的石阶上。有好心的妖怪路过,变成带面具的巫女,将他搀扶到神社中歇息。

屋子没有人,炉火却旺盛地燃烧起来,妖怪们掩面私语。人类是听不懂它们语言的,武士因伤发热、脑袋晕乎,偶尔会听见一片嘈杂之声。

「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人类呀。」

「他受伤了,受伤了,人类的药草可以对他有用吗?」

这时一片树叶裹着捣烂的药草浮到空中,晃晃悠悠地贴上他的伤口,清凉的感觉令武士精神不少。

「他的气息很微弱,是要死了吗?」

「神明大人允许我们将他带到这里,神明大人会救他的。」

「神明大人有慈悲之心,不会对他见死不救的。」

「别放弃啊,要活下来。」

「人类的生命太脆弱了……」

「神明大人来了,大家不要喧嚣。」

武士无法得知发生何事,他勉强睁开眼,只觉得白光闪烁,有什么东西温柔地抚慰他的伤口,他感觉自己被世间美好之物拥抱,没有比这更让人安乐。

炉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,武士睡着了,他做了梦。

他时常做梦,像这样子在黑不见底的深渊中坠落,无数的哭喊与尖叫在他耳边,那些声音想要将他撕碎,想要他赎罪——那都是他杀死的人。

他因为罪恶而堕落,深渊的底下,是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等着他。武士在梦中没有那把刀,他无法反抗,被梦魇吞噬。这一次没有,无数柔和的光变化成如母亲的手,将他包围,驱散那些令他惧怕的怨灵。

武士从梦中醒来,炉火还在烧,他面前是尊表情怪诞的神像,看似笑、看似哭,以神眼来看万事万物皆是平等。他在这个无人的神社,平静地诚实地诉说他平生的罪恶,他感到祥和,生出一股生命至此圆满结束的预知。

「我知晓今夜将成为我的忌日,唯有死亡能令我解脱。」

「只是可惜了这把名刀,竟至我手中没落。若说我还有未竟之愿,便是还未找到适合继承它的人。」

「被供奉于此处的无名之神明,我向您祈求一个愿望。请以我灵魂作为代价,请引导它,寻找适合它的主人。我祈求,在将来那个人会来到这里,取走此刀,在人类的历史中为它留下不辱名刀之名的传说。」

「请您实现我的愿望吧,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的神明。」

武士这样祈求道,不久后他的生命就如冷去的炉火那般消逝,天地间再也没有关于他的存在,也许只有山野的妖怪还会偶尔提起他。

银雪太刀被收纳于神社的藏室内,蓝纹狩衣的男子,也就是被称为神社的神明大人,为它净化晦气,令它展露出原本华美的姿态。

又是晴朗夜空的一日,神明在庭院中吹奏龙笛,那一群妖怪的聚会之外,有个白衣白发的少年抱着太刀远远望着他们。少年没有带面具,他长得乖巧可爱,小脸被夜风吹得半熟,妖怪们看见他,心生喜爱,便聚集过来。

神明停下奏乐,金龙虚影在空中安定下来,龙瞳映照着同是金瞳的少年。神明露出温和的笑容,他一双眼睛蕴含星华月耀。神明很少说话,他抬手招呼少年过来他身边,少年读懂他的意思,却推开包围自己的妖怪,跑入藏室消失了,妖怪们没有进出藏室的允许,只得待在外面。

神明没有因他而怒,他继续吹奏龙笛,龙影活动起来,妖怪们抛下少年的事,再次聚到他身边。这一夜又过去了,神社依然如往常。

正如妖怪们所猜想的那样,白衣少年是武士带来的银雪太刀,在神明的庇护之下诞生,世人通称其为付丧神。

少年清冷出尘,无论是神明还是妖怪,都甚少亲近,更多时候抱着太刀在银杏树下静坐,喜欢听雅乐却从来不发言。每回神明唤他,也只是站在远处,冷漠地看着一切。

有热情大胆的妖怪跟着他,它们到山野的溪流源头玩耍,妖怪踩着水流中突出的石块,回头问他:「好看的付丧神,你叫做什么名字?」

少年冷着脸不说话,他就像是紧闭心扉的人,谁也无法撼动他。

「不用担心,我们与神明大人有过约定,不会对其他妖怪或者人类的名字下咒。即使你将名字告诉我,也只是朋友的证明,不会有坏处。」

妖怪这样说道,它是树妖,浑身裹着树叶,圆滚滚的身体,却有着细长的四肢,相当灵活。

「我叫做八木,是神明大人取的名字。不过祂也没有用名字束缚我们,有名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,可以区分我和其他妖怪,我很开心。」

少年跟在妖怪后面,落入林间的点点阳光在他们身上形成不规则的光斑。

「你跟着神明大人离得最近,应该比我们更了解祂吧。这里的妖怪和人类,都很喜欢祂,祂实现我们的愿望,我们尊敬祂、崇拜祂,如果神明大人能永远留在这里该多好。」

「他会离开吗?」少年突然问道。

「神明大人没有名字,祂不受名字的约束,去任何地方都是自由的。你知道人类世界正在发生战乱吗?神明和我们妖怪不一样,如果没有人类的信仰,祂们就会消失或者离开,战乱……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。」

「哎,你、你别跑啊!那么着急是要去哪呀!」

少年跑动起来,他敏捷地在密林中穿梭,他跑到通往神社的石径,鸟的鸣叫,阳光的温度,山林的流水,摇曳的树叶,他能感受到的一切,都铺开来,萤火被他的步伐惊动,围绕到他身边。少年打开一扇门,风从他身后吹拂而来,室内端坐的男人回头看他,满载神之意志的眼睛审视他。

「你……」少年停在原地,他逆着光,斟酌后问道,「你知道我的名字?」

神明似乎并不意外,他颔首微笑,缓缓地站了起来,手里捏着一把桧扇。只见蓝纹狩衣的神明以扇虚划,随着他的动作,四个汉字逐渐显现,写至最后一笔,神明将扇一挥,汉字化作一道符咒,飞入少年胸口。

在那一瞬间,少年感受到胸腔里热血涌动,心脏如擂鼓震动,有什么东西复苏了、蓬勃地生长出来了。

「鹤丸国永。」神明以扇唇,轻唤他名。

少年的心仿佛已经不属于他,自发地剧烈地回应着,他按耐不住这份不知何起的悸动,脚也不受他控制地走向神明那处,直至他被拥抱在怀时,听到这个温柔的声音说道:「你是个好孩子,我将名字还给你,去感受不一样的世界吧。」

有很多的记忆浮上水面,少年被迫翻阅它们,那些并非美好之物,他被锻造于战乱的年代,历代主人皆是享有盛名的武士,他们带着它驰聘战场,斩落敌首,夺得名利的荣光。他以白雪飞鸟为名,羽织却尽染鲜血,死亡吞噬他的敌人,也吞噬着他。

神怜世人,神怜万物,他将颤抖的少年紧紧拥抱,给与他温暖与藉慰。

在这以后,少年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,他还是像以往那般沉默寡言,妖怪们逗他,被默然无视,但看见有妖需要帮助时,又会默默地搭一把手。神明见他如此,心里有些欣慰。

很快就到金秋时节,神社的银杏树变得金黄金黄的,前来参拜的人类也多了起来,他们将收获到的各种粮食献上,有时还能在贡品中看见一些珍贵的古物,比如这张和琴。

少年从外面玩耍回来时,神明正坐在银杏树下弹琴。少年抱着刀停在远处,他看到神明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弄琴弦,似乎有金色的光芒从琴中冒出,琴音如山涧流水,如春雷渐响,如新芽初发。微熟的秋风吹落银杏,金色的扇叶大片大片地飘落,神明闭着眼,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。

他可真好看啊。少年这样想道,也许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加好看的人,他是受人敬仰的神明。

飞鸟衔着落花,将它们铺满神明与和琴的周围,一曲毕时,神明轻轻拂去发间花叶,抬手唤他。这回少年没有拒绝,他走到神明面前,神明伸手将他搂到怀中,问道:「你想要弹琴吗?」

少年点点头,他小心翼翼地坐着。

神明牵引他的手放到琴弦上,少年睁大眼睛看着,手好像自己动了起来,优美的琴音倾泻而出,神明的声音在他耳边:「这首雅乐叫做‘鹤见沼’。」

「你见过鹤吗?那是一种白鸟,有丹顶,姿态优美,与你很相配。」

「鹤。」少年念着自己的名字,一时百感交集。

随后神明又弹了几曲风格不同的,有些说的是离歌,有些是喜宴,有些是咏季,少年灵性悟性都高,学得也快,人类的感情寄托在琴中,他摸到门路,似懂非懂。

夜晚来临,妖怪们提着灯,石径灯火通明,它们有序地进入神社。

神明召唤出一只青铜壶,他将酒水倒入一滴,那壶瞬息便涌满。神明把壶给其中一只妖怪,妖怪们带上自己的酒具,轮着倒酒。轮下一圈,壶被传回少年手中,竟还是盈满的状态,神明将酒具摆开,少年斟满。

神明举杯,大家也都举杯,这一杯酒喝下后,夜晚的宴会就开始了。神明吹奏龙笛,少年以青涩的琴技跟上,妖怪的低鸣,山野的夜里热闹起来。

这一年的秋日快到末尾时,少年常常立于银杏树底独自思索。

他有越来越多的苦痛无可发泄,他在梦中反复经历那些收割人命的过去,血与黑暗笼罩他,令他无处可逃。他逐渐失眠,心中产生迷茫,有飞虫飘到他面前,手就会下意识地按在刀上,浮现出将虫子一分为二的幻觉。

那样的幻觉实在太真实了,刀出鞘的感觉就在手中。

少年面无表情地削了把新的木刀,用来练手,他和那些妖怪比试,熟悉的感觉唤醒他的身体,越来越多,就如同那个壶,被酒水占满。

他又一次打开神明所在的幛子门,跪坐在神明的面前,他把太刀横放,金瞳紧紧盯着神明,身体绷直,却不说话。

神明先是打量他,笑着问道:「你感到迷茫?」

「是。」少年直言不讳,在神明面前又有什么好隐藏的呢。

「为什么呢?」

「我找不到。」少年垂下眼帘,「即使有了名字,我也依旧不是我。」

「鹤丸国永,你的前一任主人在你身上许了愿,至今还未完成,因此你感到迷茫与焦急。」

「……是这样吗?」少年蹙眉,「我必须回应那个愿望,就像你实现那些来神社的那些人类的心愿吗?」

少年到来前,神明在殿内调试琴弦,此时他信手拨弄几个清音,半阖眼睛,看着眼前眉目端正的少年,他是付丧神,故而成长比人类要快得多,现在已经有十五六岁人类的模样了。

「是啊,你是诞生于人之手的器物,必须背负那样的愿望。而我因为人类的信仰而存在于此,自然是要回应无穷无尽的愿望。」

神明轻触琴弦,他们面前不知何时出现那个壶,是人类献上的宝物,名字叫做永不枯竭之壶。壶自发飞到少年面前,可以看见里面水波粼粼。

「人类的欲望啊,就像这永不枯竭之壶,仅仅是倾倒一点一滴,就会涌出如山如海。」神明笑了笑,又道,「也因为有这些欲望,才会信仰神明啊。」

也不知道少年能理解多少,神明在他思考时弹了一首雅乐,少年感到琴音中隐隐有哀伤之声,他看向神明,清澈如夜空的眼睛与风华绝代的容貌,并未显露出不属于祂的感情。

又过几日,变数发生,神社来了新的拜访者。

穿着黑衣,体型纤细的少女,她戴着斗笠,一身风尘仆仆地跪在神像面前。她身上带着很重的戾气,表情虔诚。少年在门外看她,以人类身姿卑微地伏着,她向神明请求一物。

神明没有立刻回应她,少女露宿在神社外面的丛林,她有自知之明,像是自己这样手染鲜血的武士是不能住在神社中冒犯神明的。

少女此行的任务是寻找一把名刀,这是她成为武士的最后考验,她查了许多记载与民间传闻,知道这里的神社供奉名刀,从遥远的北方来到此地。

夜晚,山野的妖怪提着灯,少女躲在林中看见这一幕,她闷不作声,爬到一棵树上远观这景象。直至神社传来龙笛之声,她更加确信这里的神社住着神明。

少女随手摘下一片树叶,小声地吹起声乐,不久后疲惫地入睡。

妖怪的宴会结束后,龙影呼啸而去,神社灯火熄去,少年还站在银杏树下。

神明啜了一小口酒后说道:「你要远行了。」

「她会带我离开这里吗?」少年默然道。

「那要看她的意愿,如果愿望足够强大,你和她的缘就会缔结。」

「你会让她带走我吗?」

神明仍旧是笑盈盈的模样,祂无喜无悲,月华流溢的眼睛注视他。少年心想,祂不会明白自己心中那一点道不明的不舍之情吧。祂永远亲和,又永远疏离。

「我无法干扰人类的愿望。遵循森罗万象之理,去实现它,这是我存在的意义。这其中的道理,以你的灵慧应该有所觉悟。」

神明挥动桧扇,一只白纸鹤飞到少年面前,少年展开手掌供它停歇。纸鹤活灵活现地动着,它停栖不久,展开双翅又飞走了,越飞越远,消失在他们的眼界外。

少年说道:「我明白了。」

这并非可以自我抉择的事情,他是物,祂是神明。

少女在无数次的祈求后,银雪太刀终于在她面前显现,庭院中银杏缓缓飘落,在风中传来神明的低语。她连连跪谢,带着太刀踏上回归之途。

少年离开后,神明连续弹奏几日离歌,银杏树的叶子都落光了,世间迎来寒冷的冬季,大雪覆盖整个山野。

太刀鹤丸国永,被献给北方属地的领主,少女完成任务后由师门推荐,顺利成为其麾下武士之一,有人曾问她姓名,少女如此回答:「不需要名字,我将会成为主公最锋利的宝剑。」

事实也正如她所预言,凭借出色的能力,她成为最负盛名的武士,人们以「无名」作为她的尊称,领主将太刀鹤丸国永赏赐于她,在这以后就是属于她与鹤丸国永的传说。

鹤丸国永被少女再次带回战场,她就如死神那般挥舞太刀,斩杀鲜活的生命,腥风血雨包围他们。少女属于战场,鹤丸国永亦属于战场,血染红一袭白衣,有什么东西清晰地在他体内复苏了。

一次杀戮过后,少女更衣换洗,收拾好以后看起来又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,目光清澈,毫无狂气。她坐在室内,鹤丸靠在角落,听见她说道:「鹤丸国永。」

鹤丸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,没想到她朝自己这处看来,继续说道:「我能看见你,过来吧。」

此时少女与鹤丸年纪相仿,人类的十七岁,他们面对面正坐。

「很少有人类能看见我。」鹤丸说道,他不亲近任何人。

「也许因为我身上有太多死亡的气息吧,所以一些妖怪我是能看到的。」少女笑了笑,「我可以叫你鹤丸吗?」

「随你喜欢。」

「鹤丸,很高兴能遇见你。我啊,天生就没有朋友。」少女慢慢地开始说关于自己的故事,「师父只教了我杀人的方法,我只会杀人。只会杀人的话,是无法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的吧,于是我成为了武士。只要有主公的命令,我就会去杀人。」

鹤丸沉默地听着,少女说道:「他们经常说我是个怪物,用别人的生命来铺垫自己的成功,是很可恶的事情吧?但我没有这种道德心,对主公的忠诚胜过一切,我是这样生存着的,今后也将如此。」

「可能你对我没有兴趣,你是见证过无数豪杰的名刀,我这样的小人应该为你所不齿。」少女无奈地苦笑,稍后她又振作起来,「不过这也没关系,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认同我。」

少女再次露出单纯的笑容:「以后请多多指教,鹤丸。」

「好。」付丧神回复道。

鹤丸时常会观察这个奇怪的新主人,她在战斗方面的天赋与能力可以说是处于顶峰之人也不为过,日常起居却十分笨拙,独自生活得像个野人。他们很少交谈,少女知道他在就足够了,而挥舞太刀时的精湛技艺令鹤丸感到舒适,因此他也毫无怨言。从某种方面来说,他们各取所需,各自满足。

少女的主公是个贪心的暴君,她接到的的任务越来越多,又因为她总是一人,不免会因为难度过高而在执行任务时负伤,即使如此,她也从未失手。

一次潜入任务中,少女暗杀的目标被暗中调换,她遭到埋伏,鹤丸替她挡下致命一击,但没保住她的眼睛,少女失明了。

「我还可以看见你,不算太坏。」少女躲在山洞里,外面许多人提着火把搜山,她用药草覆在眼睛上,从身上撕掉一块布遮住眼睛。

「有三十人,身手不弱。」鹤丸侦查回来,他站在少女身边,「能活着离开吗?」

「没问题,还不至于让你在这里折损。」少女把太刀重新拿起,夜里很静,她听觉灵敏,小心地接近敌人,利用对火把温度的感知先将火灭去,敌人便与她同处于无法视物的情况,一个个解决掉。

下山折返的路程中,少女哼着一首歌,鹤丸问她为什么看起来还很开心,明明已经有永久失明的可能性。

「因为我还可以看见鹤丸啊!」少女朝他所在的地方挥挥手,「你是唯一会听我说话的,其他人看不看到都无所谓,反正都是要杀死的人哦?」

回到领主的城,少女接受一堆无用的金银赏赐,领主心疼她的眼睛,为她找来药师,最后都是摇摇头。少女自己倒是不在意,依旧开开心心地去执行任务,失明仿佛的确对她影响不大,最强武士这个名号毋庸置疑。

一日,少女睡下后,鹤丸在城中游荡。

城主屋中,有人在交谈,他们点了一盏夜灯,人影映照在幛子门上,鹤丸听见他们在商讨如何取回太刀鹤丸国永。

「那位武士已经答应响应您的招募,只是需要将鹤丸国永赏赐与他。」

「那把太刀在无名手上,他……」

「无名已经失明了,这位武士将来会为您带来更加丰厚的战果。城主大人,请您三思,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」

「那无名……」

「让她出任务吧,在任务中我们可以……」

声音逐渐变为低声细语,鹤丸听完后走了。他回去时少女已经醒来,正坐着等他,面色有些焦急:「鹤丸,你突然就走了。」

鹤丸的视线在她身上转悠,末了叹一口气,他变出一只青铜壶与两只酒具。少女听见酒水倾倒的声音,鹤丸说道:「人类的欲望啊,就像这永不枯竭之壶,仅仅是倾倒一点一滴,就会涌出如山如海。」

少女摸索那只酒杯,鹤丸帮她握住,她坦诚道:「正因为是人类啊,有欲望是很正常的。」

「那你的欲望呢?」

「可能就是像这样活着吧。」少女把酒水饮尽,「对我来说就足够了。」

新的任务被派发下来,少女带着鹤丸去暗杀目标,执行中发现有不少情报错误,少女在鹤丸的引导下几次死里逃生。他们在最后的危险面前,领主的爪牙暴露身份,朝她反咬一口,少女意识到自己被主君背叛,成为弃子,她奋力地挥舞太刀,这个世界终于除了她以外都成了敌人。

寡不敌众,少女被追杀,她带着一身伤东躲西逃。她在破屋中暂住,身上的刀伤血流不止,她生火将短刀烧红,把伤口烧焦止血,眉头也不皱一下。

「鹤丸。」她呼唤鹤丸,鹤丸现身,「他们的目标是杀了我带走你。」

「是。」鹤丸应道。

「你……」少女的表情变得软弱起来,这还是鹤丸第一次见到,她颤颤地哭泣起来,「你不要走。」

「我只有你,唯独只有你不能交给他们。」少女伸出手去摸鹤丸,她只能看见鹤丸,人类是无法触摸没有形体的付丧神的,所以她的手穿透过去。

「我不想要再变成一个人了,我没有办法的、没有办法再一个人了……」

「鹤丸、鹤丸……你可以一直只属于我吗?」

「我会陪伴你到最后。」鹤丸回应她,他再次感受到那年离开神社时的怅然。神明无法改变命运,他也无法改变命运,人类的命数到了完结的时候,是谁也无法扭转的。

「鹤丸是我的刀,我唯一的友人。」少女也许是被痛得神志不清,她呢喃着这些很快就睡着了,破屋无数穿堂风吹拂他们,夜晚的寒冷无从回避。

领主的追兵由新晋武士率领,在边陲小镇发现少女的踪迹,他们将少女逼到一处宽阔的、无从藏身的平原战场,以车轮战消耗少女的体力。

「哈哈,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。」她低声说着奇怪的话,血从她的头顶流下,她变得更像是一个怪物,全然没有平时那种凌冽杀手的美感,刀剑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。

人类的生命太过于短暂、太过于脆弱,他们不像是器具会被修复,不像是妖怪有漫长的生命,更不像永恒的神明。

「我要带走你,鹤丸!你答应我的,永远只属于我,他们怎么可以玷污你呢?」少女一刀将所有人喝退,她狂笑几声,将太刀鹤丸国永插入自己心脏,鹤丸瞳孔急速收缩,他看到无数戾气从她体内喷发,全数没入自己的刃身。

「鹤丸,鹤丸,这样就可以……跟我走吧,无论是人间还是地狱,都将永不分离。」她握住太刀,最后的笑容定格,跪在地上,至此终结。

追兵首领走到她面前,他拔出太刀,将少女踹到一边:「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,就此腐朽吧,如果你还有武士的尊严。」

太刀被拔出的那一瞬间,刀刃变成黑色。

「这……这把刀怎么会?鹤丸国永,不应该是黑色的,咳……」追兵首领感到一股压迫,他想要把太刀丢下,不料无论如何也无法抛开它,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衣、血色双眸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。

黑衣男人冷漠地看着他,追兵首领感到血液逆流的痛苦与身体扭曲的感觉,他不再清醒,变成只会挥舞太刀的怪物,将他带来的部下全部杀尽,平原的土地流淌人类的鲜血。

「人类的欲望……」

许多瘴气被吸引过来,附近妖怪感应到太刀付丧神的异变,自发地往这里聚集,它们把这里当做巢穴,很快就成了死亡之地。那个手持太刀鹤丸国永的人类,成了徘徊的怨灵,将进入这里的人类与普通生灵全部斩杀,越来越多的戾气被吸收,已经无法挽回。

凛冬降临,平原被雪覆盖,一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。积雪将人类的双脚冻住无法行走,鹤丸因此偶尔能维持一丝清明。放晴时,不知从哪飞来一只白鸟,头顶一点红,优雅地走在雪中。白鸟振翅而飞,鹤丸再次沉沉入睡。

这样的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,也许是几十年,也许是几百年,有一个阴阳师奉命镇压恶灵来到此处。

阴阳师很厉害,他轻松地解决那些盘踞在此的妖怪,来到太刀鹤丸国永面前,目光慈祥,令鹤丸感到熟悉。阴阳师说道:「鹤丸国永,你也是太刀付丧神啊,真巧哦。」

他用咒语将鹤丸束缚,阴阳师问他:「你知道吗,鹤是一种自由的白鸟。你也一样憧憬自由吧?」

鹤丸无法回答他,阴阳师晃着符咒,以蜀步行走:「如果你想改变这个样子,不妨去想一想快乐的事情,你不主动的话,即使是我也无法解开你的诅咒。」

快乐的事情?

最先被想起的是那些关于拥有他的主人们的事情,他们对名刀的喜爱,对刀技的钻研,这些都令他感到开心,只是最后都无可避免地因为人类的欲望而堕落。

鹤丸把这些记忆推开,他在空白的世界中行走,渐渐地来至夏夜虫鸣的山野之处。他沿着那条记忆中的小路,穿过鸟居,来到神社的中庭,那里有……

龙笛与和琴的音律回响起来,蓝纹狩衣的男人背对他,金黄色的银杏不断飘落,宁静的、安详的、温暖的,这里可以用所有美好的词语来赞美。

「解!」阴阳师大喝一声,戾气从怪物体内流出,变成轻烟消散。怪物的身躯变作白骨落地,太刀恢复原本的模样,银雪的纯净,白衣付丧神从空中缓缓落在阴阳师面前。

付丧神睁开眼,金瞳闪烁,问道:「你的名字?」

「我现在的名字吗?好像是叫做三条宗近吧。」阴阳师答道,「你很漂亮嘛,不愧是名刀鹤丸国永。」

「多谢,三条宗近大人。」

三条宗近调侃道:「你应该多笑笑,不然白费这张脸蛋。你看,人生苦短,你们付丧神活得久,总这样冰冷冷的一点不有趣啊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阴阳寮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啦,你修行圆满,已经不会受到人类的制约,想去哪就去哪吧。」他偷偷看鹤丸一眼,发现他有些犹豫,便又说,「你有想去的地方吗?正好我游行的目的地还没有定下来,听一听你的请求也可以。」

「一个神社,在山野,有神明住着。」

「这样的神社太多了吧,你这是在为难我。算了算了,你跟着我,我们一起找找吧,反正也暂时没任务,阴阳寮那边就不急着回去了。」

「好。」

「要笑啊,鹤丸。」阴阳师说着,转头扯出笑容,他有五旬的年纪,活像个老顽童,鹤丸也试着微笑,但很僵硬,「慢慢来吧,你现在获得重生,再过以前的生活是不行的。」

于是鹤丸和三条宗近关于寻找山野神社的旅行就此开始,他们四处打听,走遍四方土地,都没有问到过这样的神社,也许在兵荒马乱中已经消失了。

在结伴旅行途中,三条宗近发现鹤丸虽然被他净化过,但那个诅咒的执念太过于强大,一旦鹤丸靠近那些不净之物,就会将它们吸引过来,尤其是在他斩杀邪物时这样的情况就更严重了。

有一回鹤丸受到影响直接变成黑衣红眸的模样,他变得无法分清敌我,只会挥舞着太刀斩杀一切靠近他的人,口中呢喃着:「你们不能夺走他,我不允许你们夺走他。」

阴阳师再次为他净化,以他的能力摆平这件事不成问题,可是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存在于世上了呢?人类的生命终有尽头,他已经用阴阳术活得太久,大限将至前他将鹤丸唤来,说道:「有一把短刀,名字叫做小夜左文字。」

「你想要那把刀?那可真是吓到我了,我还以为有我一把就足够了哦。」鹤丸说道,他在这些年逐渐变得开朗,经常笑着。

「也许能压制你的诅咒。」三条宗近说道,他本还想继续说,念及鹤丸知道真相的话……他好不容易这么多年把他教会人类的感情,就要再次毁灭,又要痛苦了吧。「我最近会动身去寻找小夜左文字,你的力量不是很安定,就留在这里等我吧。」

三条宗近唯一一次给鹤丸下了禁锢咒术,鹤丸被维持正坐的姿势固定住,他大喊道:「就算不带上我也不要这样吧,臭老头!」

「用不了多久时间,你力量恢复后可以自行解开,如果你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。」三条宗近最后看一眼鹤丸,把幛子门拉上了。

鹤丸依照他所说,在这个小屋子里等了很多天,他不用像人类那样需要进食,阴阳师放了许多收纳灵气的宝物供他修炼,不知不觉中春去秋来,鹤丸有一天从梦中惊醒,他意识到:三条宗近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
他很轻易地就解开了咒术,他离开小屋,在夜晚的山林中奔跑,他一边跑一边呐喊,他的心在痛苦地呻吟。那是阴阳师启发他的、人类的感情在作祟,他能感知到快乐,亦会痛苦,他自由地感知世界的同时,也承担着世界给与的伤害。

鹤丸摔倒在一条溪流之中,溪水冰冷地清洗他,一条鲤鱼精游到他身边:「你哭了吗?美丽的大哥哥,不要哭。」

「我没有哦。」鹤丸从水中爬起来,他把刘海往后别,笑了笑,把小小的鲤鱼与溪水一起捧在手中,「你认识人类吗?」

「我见过很多那些到森林里玩耍的人类小孩,很可爱。」鲤鱼精甩甩尾巴回答道,月光照在他们身上,散发微弱的光芒。

「虽然人类的生命与我等相比,就如昙花一现。」鹤丸叹息道,「他们活着很自由,有无穷无尽的欲望,只有及时享乐才算是珍惜这短暂的生命了吧。」

「大哥哥是在为人类伤心吗?」

鹤丸避开这个答案,他用手去逗弄鲤鱼,问道:「你知道京都该往哪个方向吗?我听说小夜左文字在京都,我要去那里。」




-永不枯竭之壶/完结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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